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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长臣:南山
南山,在北方村落的格局中是个很平常的词,只要位于村南,大抵都可这样称呼。我老家在蒙山脚下,村的南面,严格意义上讲,并没有山,只是一片广阔的斜坡,遍植了槐树,长得也算葱郁,蔚然成林。
再往南二十公里的一个村子,有南山,确切一点,那村子整个都在山上,这村子便因此被叫做南山,只是村子不大,只有七八户人家。这南山的北面,多是乱石坑,也有一小片槐树林,林子里稀稀拉拉几个坟头,有一个新一些,里边埋着我的姑姥。
姑姥是我妈的姑姑,我姥爷的大姐,从我记事起,她就是那副小老太太的模样,年年如是。
姥娘家大门前是一块空地,农忙时作为打谷场,闲着时候就会长出各种野草野花来,夏日里的星夜,坐在打谷场乘凉是很惬意的事。谷场边还有一个小屋子,青石条垒就的墙面,茅草屋顶,只有正面一扇小木门,边上开了个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窗户,可那窗户又常年不怎么打开。小屋门口一块长大的青石板,还有一个石块堆出来的炉灶,后面的屋墙跟姥娘家的院墙是贴着的,手掌厚的一点缝。
小屋里住的就是姑姥,她总是搬个小木头板凳,靠在门口的石墙上,晒着太阳,眯缝着眼,黑色的头巾布包裹着白了大半的头发,厚厚的旧棉裤棉袄,脚上一双尖角的棉布鞋,缠着裹脚布,旁边竖着一根拐棍。
姥娘把攒了一冬天的好东西拿出来摆满一桌子,姑姥就坐在一边,只看,却不吃。印象中有一回刚到姥娘家,我妈去找发小串门,撇了我一个。我那时不过三四岁,一时不见了我妈的身影,当即哭闹起来,任凭怎么哄也不行。
小舅在一旁愤然,外甥是姥娘家的狗,吃完就走,这还没吃完呢,就哄不了了,说着就把一张脸扭曲得狰狞起来,吓唬我说再闹就把我卖给人贩子,这一吓,我哭得更厉害,恼得老娘一脚把小舅踢开了。
姑姥迈动小脚凑过来,拉了我的手,道:“走,姑姥领着你找妈去。”
然而她并没有真的带着我去找妈,只不过从姥娘家出来,进了她的小黑屋子,她放下拐棍,点了一盏煤油灯,屋子里就有了光亮。
这屋子里的空间很小,东南角靠墙摆着一张南北向的床,铺了厚厚的草席,上面两层破旧的棉被,里面的棉花不知多少年头,都有些硬了,好在够厚,床尾有个一人高的大木箱子,这便抵在了北墙,靠西面是另一个木箱子,黑乎乎的,上面摆着几个竹筐,墙上挂着些看不清的包裹,后来我想,我当时一定是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,所以立马就把找妈的事情丢在了脑后。
姑姥开了一个大箱子,翻找着,约莫在箱子里翻找了三四分钟,姑姥终于把半截身子拔了出来,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。
“孩儿嘞,你看看这是啥。”她说着,一边早将油纸包打开了,托在手心里,是几片桃酥。她拿起一片,掰开了,放一半在我的小手上。
我就坐在那里吃起来,丝毫不记得刚才姥娘也拿了桃酥哄我,却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上。
“姑姥也吃。”
她笑起来,脸上的褶子更深了,像是拿刀在刻好的雕像上重新加工了一遍。
“姑姥要是也吃,一会就没了。”
“没了再去买。”
“没钱哟。”她依旧笑。
“没钱?姑姥怎么吃饭啊。”
“去外面捡啊。”
“哪有捡钱的,只有要饭的。”我心里只对冬日里破门而入的要饭花子有点印象。
“有的有的,姑姥等赶集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去,要是捡不到钱,姑姥就捡白菜帮子,回来煮面糊糊吃。”
“姑姥,等我长大了,给你买红桌子,红椅子,全是大红的。”那个年纪的我,偏执地以为只要是红色的,就是好东西,而所有的好东西,也必然得是红色的,要大红。
“好好,姑姥等着孩儿给姑姥买大红桌子,大红椅子。”
她欢笑着,眼角却有些湿了,见我抬头盯着看,她忙揉了揉,叹道:“腊月的风真大哟,刮得睁不开眼。”
我以为真的是风太大,刮得她睁不开眼。
后来,大概在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,姥娘姥爷跟着小舅一家去了宁夏定居,老房子空下来,没了他们的照顾,姑姥也就不能继续住在那里了。那时候我才知道,姑姥是有一个女儿的,就住在南山上,于是,她也就搬去了南山,跟着女儿过。此后的数年间,我就没再见过姑姥。
随我妈去南山看姑姥的时候,我已经考上了大学,假期长了。
南山不高,看上去不像山,北面缓缓的斜坡上,一片小树林,分散着七八户人家,姑姥的女儿家,住在半山腰,好找得很。
见面的时候,姑姥正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,眯瞪着眼,花白的头发重新用头巾布包起来,厚厚的旧棉袄棉裤,尖角的棉布鞋,缠着裹脚布。
“姑姥,记得我不?”我听说上了年纪的人,记性都不好,好忘事,人也忘得快。
“孩儿啊,你咋来了,不上学啊。”她记得我,就像我记得她曾经湿了的眼眶,像此刻这般无二。伸过手去,抓住姑姥的手,瘦骨嶙峋,温暖如初。
最后一次见姑姥的时候,她不认识我了,说了好几遍也不记得,我想,到底隔了一辈,她记忆里的人,会越来越少的,或许到最后,她只会记得姥爷姥娘这一辈人吧。
“二丫头,你爹娘呐,我想去看看他俩,可走不动啊。”她抓着我妈的手,心里以为姥爷姥娘还住在老家呢。
“好着呐,爹娘都好,姑啊,你也得好好的,开了春,暖和了,接你看看他们去。”我在一旁站着,看见我妈的眼圈通红,忍着没掉下泪珠子来,我们都撒了谎,没人告诉她,我姥爷前一年春节刚过,大年初六那天就走了,我姥娘哭得厉害,摔了一跤,后来就瘫在了床上没起来过。这些事,谁都不敢告诉她,九十多岁的老人,给她心里留点念想吧。
姑姥走的时候,我不在家,还是后来回家听我妈说的,她走得平静,九十七岁的高龄,无病无灾,没受什么罪,只是她到最后都没能再见一面我的姥娘姥爷,她心里是想着的,听我妈说,走的时候不止叫我姥娘姥爷,连我也想起来了,念叨着说,我要给她买红桌子,红椅子,要大红的。
我再一次上南山的时候,是个夏天,石窝子被人翻开了,听说建了个石料厂。槐树林大了一圈,几座孤坟躺在那里,冷冷清清,斑鸠都停在树顶,轻易不愿下来,草丛里也没有野兔子了。据说山的南面很葱郁,景也好,可我到底没有去南面看一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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